文｜何小雯
没人告诉过我，村子里第一棵龙眼树是谁种下的。只看见房子和树像双生子，从出生就彼此在一起。村里凡有房子的地方大多站立着一棵龙眼树。有十来米高耸入云的，有两三米轻抚瓦顶的。老人说，龙眼树怕“鬼”，得围着房前屋后生，有人间烟火护着，方能成活。
起初，龙眼是鸡眼，老人称之为本地龙眼。鸡眼，亦如其名，像鸡的眼睛般，小小粒，圆滴滴，滑溜溜。扔一颗进嘴巴，口腔里上下左右嚼巴半天，吸溜一股甜，肉却没够塞牙缝。
龙眼树下，我们这帮娃子有过很长的快乐时光。门前那几棵老树，被我们天天爬着，树干都变得格外光溜顺滑。我们在枝头上玩过家家，树叶成了货币，都给我们祸祸了。遇上有台风，我们更是兴奋，彻夜难眠惦记着屋外树上挂着的龙眼。天尚未敞亮呢，树底下已聚满了捡果的小儿。他们在泥水里扑来抓去，猴子般灵活敏捷，只为争多几粒果子。
我们用龙眼的核制陀螺、做弹珠、玩抛子，快乐得像是拥有了一个游乐园。还有传言，外地人会来村里收龙眼核，按斤算。我守住老树，捡拾它的果核。那些被人们踩进泥土里面的，也被我细心挖出，装进袋子，堆在屋檐之下。收龙眼核的神秘人并没有出现，而堆放在屋檐角落里的核被时光催发了新芽。没有谁为那个神秘人的失约而失落，有什么关系呢？核都长芽了，在哪片土壤里活不是活呢？
龙眼树下，每逢盛夏，空气里就会弥漫着浓浓的焦糖香，那是土焙桂圆肉的味道。制作桂圆肉的家庭小作坊在村子里遍地开花，我们这些孩子也有了用武之地，成为小作坊最受欢迎的小帮工。鸡鸣出门，日落而归，除了吃午饭，其余时间都守在小作坊里，给龙眼脱枝、去皮、剥肉。嘻哈闹腾中干活、等待，见证着一颗小小鸡眼如何实现自己人生的华丽变身，然后心满意足地，兜里揣着一天劳动所得，踏着落日的金粉回家去。
1990年，家乡高州的“储良广眼”在全省的优质龙眼评比中，以遥遥领先的分数位居榜首。此后，高州农委组织技术人员，对位于高州市分界镇的“储良广眼”母树进行嫁接、圈枝，大批量繁育，供给省内外种植。我的村庄，也有人心想要大干一场。
村支书的儿子牵头，想要打破龙眼怕“鬼”只能在房前屋后活的传说，把“储良广眼”引进村，往荒山上种。没有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情景，人们抱着谨慎的态度观望。我母亲，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，竟有勇气做第一批敢吃螃蟹的人。母亲说，她的勇气源自对脚下热土的深爱的信任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，种子就能生根发芽，苗子就能开花结果。最后，村支书儿子带着八户人家承包了相邻的两个山头，谱写早出晚归、开山劈野、汗流浃背的荒山种果史。
人们用肩膀、双手、两足，用锄头、大刀、簸箕、水桶、扁担，改写了荒山的模样，使得它们轮廓分明、身段玲珑起来。当人们把绿得发嫩的树苗一棵一棵放进坑里，丰收的希望也同时有了雏形。较之实生苗需要十二年才挂果，这些优化了的三年便可挂果的嫁接苗优势就明显体现出来了。
几年后的山头，龙眼树下的山坡空前的热闹。人们在山里面又倒腾起来，把羊肠山路修宽垫平，铺上石头沙子，将小货车可以通行的路一直修到山坡。再在山坡处搭了几座木棚子，牵了电线，砌了灶头。摘果的季节，人们就在这些棚子里守果、修剪果、打包装、装车，还有炒菜做饭。汗水湿了衣衫，疲累酸了肌肉，可谁在乎呢？有大如鹌鹑蛋的果子沉甸甸挂在枝头，有饱满多汁脆而爽口的果肉吃进口，有不菲收入揣在袋中，谁心里的喜悦不满溢而出呢？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便是龙眼树下领取的，在我十四岁的夏天。
看着我们几家在山头龙眼树下发家致富，那些观望的村民再也坐不住了。山连山，村挨村，“储良广眼”像一阵风，刮过镇上大大小小的山头，人们个个铆足了劲，奋力给山头换新颜。
如今，家乡高州“储良广眼”种植面积已有30多万亩，产量20多万吨，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“龙眼之乡”。其中荷塘、分界、沙田等九个镇已成为全省著名的龙眼基地，以其绵延数十公里亭亭如盖的龙眼带，筑成了一道婀娜多姿的“绿色长城”风景线，吸引了众多企业、外地老板来乡兴办果园，越发推动了全市水果生产的迅猛发展。
龙眼树下哟，有果农黝黑的笑脸，有“摇钱树”和“绿色银行”，有骄傲的民谣在唱响：“十棵龙眼建楼房，百棵龙眼奔小康”。
（作者系中学教师）
